天色将黑未黑,月亮却已经高高地挂在那。云层翻涌着,将暮色搅合成一团浆糊。
祁远章下了马车,慢慢地朝里头走。
脚下的路,是走惯的长廊;檐下的灯,是见多的昏黄,但今晚的风透着久违的异样与陌生。
走到鸣鹤堂,他停下脚步,扭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。
暗影已然落下。
很快,仆妇们便将更多的灯点亮了。
“伯爷!”
沈嬷嬷一路疾走来迎他,右手举在半空,食指和中指被纱布紧紧缠绕在一块。
像是故意要露给他看的。
祁远章点点头,打了个哈欠,拂袖向鸣鹤堂深处去。
天气渐渐热起来,到晚间,温度也仍然居高不下。鸣鹤堂里门窗大开,任由夜风穿来吹去。
祁老夫人就半躺在这凉不下来的热气里,唉哟唉哟地小声唤着痛。
祁远章靠近过去,弯下腰,轻轻握住她的手:“母亲。”
看见儿子的脸,祁老夫人眼眶一红:“文骞啊……我……”
“怎的了?”祁远章拍拍她的手背,打断了她的话,“大夫可看过了?要不要紧?”
“大夫……来是来了……”祁老夫人有些哽咽。
一旁的沈嬷嬷,连忙有眼色地接过话道:“伯爷,五姑娘这一回,委实是过了。”
“老夫人这都叫她给气病了,她也不知反省,还闹着要杀人!把集香苑折腾了个人仰马翻不说,还将老夫人派过去的人全都打了一顿。”
“嗯?她要杀人?”祁远章手指一松,直起腰来。
沈嬷嬷见状,愈发忿忿道:“可不是嘛!”
祁老夫人也眼睛红红地道:“那孩子该不是同姜氏一样,犯了疯病吧?”
“要不然,她小小年纪,怎地张嘴闭嘴便是那种吓人的话。稍稍有些不如意,她就要去拿剪子来害人……”
祁远章仔细听着她们的话,忽然笑了一下。
祁老夫人一怔。
祁远章摇了摇头,又打了个哈欠,道:“看母亲这样子,中气十足的,大抵是不要紧。”
“这……”祁老夫人没能说完的话,噎在了嗓子里。
“伯爷!”沈嬷嬷低低唤了一声。
祁远章摆摆手,抬脚就往门外走,口中懒懒地道:“既然不是要命的病,儿子便先回去了。”
只是一转眼,花里胡哨的袍子便融入了黑夜。
祁老夫人一下坐起来。
沈嬷嬷扶住她,将靠垫多多地塞到她背后:“老夫人,看伯爷的样子,似乎并不相信五姑娘疯了。”
“他信不信的,那臭丫头一定是真疯了!”祁老夫人恨恨说罢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她这是造了什么孽。
好好的伯府,竟然成了疯子窝。
“把窗关上吧!这风吹得我心寒!”祁老夫人身子后仰,一下靠到软垫上。
熏香钻进鼻子。
她皱起眉头,揉了揉太阳穴,忽然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派人去传的话?”
“您说什么?”沈嬷嬷关窗的动作顿住了,“传话?”
“不是你?”祁老夫人紧锁的眉头,一下皱得更紧了,“难不成是崔姨娘?”
“要不然文骞怎么知道我病了?”
听见这话,沈嬷嬷也愣住了。
是啊,这日子还不到伯爷回来的时候啊!
而且,他怎么一回来便直奔鸣鹤堂来了?
沈嬷嬷想起自己方才听说祁远章来时的吃惊,飞快将窗子合上,转过身来道:“崔姨娘恐怕是不敢。”
祁远章人在猎场,随侍于建阳帝身侧,不是要命的大事,崔姨娘哪里敢派人去找他。
没有祁老夫人的吩咐,沈嬷嬷当然也是不敢。
“不是你,也不是崔姨娘,难不成是集香苑那个小疯子?”祁老夫人沉默了一瞬,片刻后,狐疑地道,“不会吧?”
沈嬷嬷也有些不敢相信。
两个人对视了一眼。
外头夜风大作,天终于凉快了些。
这个时候,祁远章已经走到花园,坐到了亭子里。
石头做的凳子,也透着两分热气。
他一边让人把饭菜送到亭子里来,一边哈欠连天地闭上了眼睛。
回来的路并不能叫短,他若是闭上眼睛,躺在马车里,少说也能睡上几个时辰。
可是,根本睡不着。
变故来得毫无征兆。
祁远章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信。
因为看了太多遍,信上的内容,他已经倒背如流。但即便如此,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看一次。
信纸上的字迹,实在算不上熟悉。
内容则乏味而无趣。
左不过是祖母突发急症,望他早日归家之类的话。
整封信,只有落款值得一看。
祁远章把信放在桌上,食指轻轻地点在那个名字上。
太微……太微……
这是他亲自取的名。
府里诸多孩子,只有太微的名字不一样。
繁花与星辰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物什。
那个时候,母亲还反对过,嫌他偏爱,嫌这名字不好,给女孩子用,未免太重。
他却执意用了这两个字。
但那真是偏爱么?
若是爱,他也该给那孩子选个花一般的名吧?
寻常,平凡,却美丽。
那样的人生,是多少人渴望的美梦。
而太微,听上去便像个命运多舛的人才会有的名字。
姜氏的脸,忽然浮现在眼前。
十年了。
弹指一挥,面目全非。
如今,襄国不再,天下无道。
姜氏是个疯子,他是个谄臣,而靖宁伯府——活在一颗充斥荣华富贵的露珠里。
他每一刻,每一瞬都在不安。
不安得下一刹那好像就会死掉。
可他还是只能继续不安下去。
天会亮,露珠会被烤干,这是必然之事。
他能做的,只有挣扎。
姜氏说他会死。
他信了。
那一天,当建阳帝提着刀站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知道,他确信,自己的确会死。
于是,他跪下了。
靖宁伯府的命运,从此被系在了一根蛛丝上。
一年又一年。
一日又一日。
“爹爹。”
夜风卷起花瓣。
星子发出耀眼的光芒。
身后传来的呼唤声,让祁远章挑起眉毛。
他转过身,大马金刀地坐在那,将背靠到桌沿上。
昏暗中,正在慢慢走过来的少女,有一张既不算像他也不算像姜氏的脸。
“这是哪位呀?”
男人嘴角含笑,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,但眼神冷得惊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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